By Clarissa Sebag-Montefiore
在三条大桥(Sanjo Ohashi Bridge)底下,靠近京都传说中的祇园附近,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日式旅店,是身着和服的艺伎们(kimono-clad geishas)的聚集地。
如今,那里开了一家星巴克。而此前它未对外开放,美国建筑师杰弗里·P.慕莎(Geoffrey P Moussas)曾收藏过那座旅店里的木制浴缸。现今,木制浴缸放在了他的京都町屋,在那座有着一个世纪历史的日式围墙花园里,沐浴者透过一扇小窗就能窥看外面的世界。
日本以其未来主义设计风格及大胆创新的建筑而闻名。在大部分地区,许多传统建筑因二战而损毁,代之而起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种现代风格的大杂烩。
但在京都(Kyoto)城内及其附近,古式寺庙享有盛誉,建筑师和房主们则不遗余力地修复老式建筑,这样做意在使人能感知到历史的内在之美。
十年前,慕莎师从日本木匠,经过三年的学徒训练学会了诸多修复木式町屋的技能,并成为一名业内专家。至今他已修复了30座町屋。其中,许多作为宾馆重新对外开放;其它则用作家居。宁静的庭院花园(the serene courtyard gardens)、前置的木格栅(front wooden lattices)以及榻榻米地板(tatami mat floors),让那些居住者深深着迷。
然而,与过去的岁月相比,只剩少数町屋惹人注目。点缀天际的针形京都塔(Kyoto Tower),宛若一曲对现代化的拙劣赞歌(paean)。1964年以来的几十年都遵循着此样的建筑风格,正如日本快速奔向21世纪的背后是一大片古镇被拆毁。
当地人戏谑这种老式木屋为“鳗鱼的卧室”(“the bedrooms of eels”),在minka(字面义指“民宅”)这种建筑物的冲击下,曾为非武士阶层出生的农民、工匠和商人所保留的町屋却日趋衰落。经常居住其中的则是穷人和那些被剥夺权利者,町屋于是被认为是不舒适的以及过时的。从町屋废墟处代之而起的是西式风格的公寓街区(mansion blocks)和民房。
慕莎的町屋坐落于一条宁静且长满绿叶的街道,靠近保留着少量公共浴室的市区部分。这些兴建于20世纪早期的建筑物,堪称当时的木材商与木匠(有着精湛的手艺)共同合作的结晶,被遗弃之前曾用作临街商铺及居民住宅。
尽管现代建筑方兴未艾,但京都的常住居民仍然保留着传统特色。在慕莎的厨房里,他安装了地暖设备(underfloor heating),同时还保留着黑砖炉(the black brick stove);黑砖炉过去使用木柴而今使用煤气作燃料。以往,日常居家生活均随季节而调整。在冬季,采用半透明纸制作的精致的日式拉门(sliding shoji doors),可使房子避免受冻;在夏天,这些又被拉阖门(fusuma)所取代,这种拉阖门以劈开的竹子为原料制作,既能使屋内通风透气又能防止屋外成群的蚊子。
日本文化的核心是aimai(暧昧),意指“模棱两可”(“ambiguity”)。参观町屋,游客们经常会从街道上走进一座露天的小庭院,这意味着是从外部世界转向内心世界。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夏夜谈及这个寂静的地方,慕沙意味深长地说道:“京都文化尤其注重暧昧。暧昧一词纯粹是日本文化的构建。它挺抽象。对我而言,它显得很迷人。”
假如历史上的日本建筑体现着他们国家的文化和艺术,而慕莎90%的客户都是外籍人士(expats)。在大多数文化里,历史遗产的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与日俱增。但在日本,新的购买者通常拿来拆毁(bulldoze)和重建。这大部分可从他们唯一的地方志(topography)中窥见一斑;地震及海啸等地质灾害导致出现了一种无常(impermanence)风格的建筑。
30年后,实体建筑会被视作无价值的,但他们所居住的土地却是值钱的。正如此,全日本有一半建筑物在38年内被拆除(其中,60%的建筑物修建于1980年以后)。
这些稍稍推动了修复浪潮:贷款50000美元就可拿来修复旧有的建筑物。但在相同情形下,拆除和重建一座建筑物所需花费会高达500000美元或者更多。
对于战后的老一代当地人,旧有的建筑物同过去保留着消极的关联。“他们想要抹掉过去的历史”,慕莎解释道。京都本地的建筑师郡裕美(Yumi Kori)也同意上述观点:“二战前后出生的那代人对于欣赏日本传统仍存有一段困难时期。旧式建筑与日本传统家庭模式及封建体系息息相关——因为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它过去常常很难拿来欣赏日本传统。”
传统知识在年轻人当中同样缺乏。“我问我的学生们是否曾坐在缘侧(engawa)上放松过自己?”郡裕美回忆道,这种地面木板构造是用作平静的住宅内堂与嘈杂难闻的街道之间的缓冲地带。但“他们说:‘没坐过,只在电视上看过。’对他们而言,这显得很新奇。”
过去,人们常睡在摊开的床垫上;墙壁贴满薄纸,浴室则在外头。现在的建筑师们采用一种新颖的方式来营造私密性及便捷性:慕莎曾在修建一家宾馆时采用雅致的暗绿色手工墙纸敷贴在墙壁上,而这种墙纸每张价值100美元。
但他明确表示他是把这样不起眼的奢侈品跟实用性结合起来。譬如,洗衣机恰到好处地藏在橱柜门后边,现代化的浴室则修筑在通风入口处后面。
家具摆设同样至关重要。在修复20世纪早期京都祇园地带(Kyoto’s Gion district)的町屋之时,郡裕美增设了后方区(the back areas),即留设正式且又令人颇感愉快的活动空间——或者说原封不动的zashiki。“这样的后方区可理解成用来换鞋、摆放西式椅子或自由移动的一种功能性空间,”她说。“看起来更像一种舞台空间。避免了完全西化或死守传统风格,我们实际上创造了一种日欧风格的融合物:你甚至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艺术品来欣赏。”
郡裕美还提出了更多前卫的设计方案。她所修复的位于千叶市(Chiba)辖区的一组12幢旧式建筑物,处在京都范围以外,由于年久失修而无法完整地复原。于是,她只得营造出一种“被遗弃和悬置的时代感”。将它们合为一体,改造成咖啡厅,原有屋顶塔架的旧横梁(beams)改成从地面延伸至天花板的玻璃窗户,这样就能更好地采光。另外,古典瓷砖(tiles)换成一座花园雕像和跨越一口池塘的踏脚石(stepping stones)。郡裕美坚持认为适当增减显得至关重要:“你不会想要把历史遗产变成一座受到维护的迪士尼乐园。”
美津浓(Naruo Mizuno)对迪士尼乐园这类事物深恶痛绝。“现今的标准具备可塑性和指导性,”他嘲笑那些日本企业家们,颇具讽刺地指责出现在三条大桥附近的星巴克是虚幻的工业时髦物。
为了规避这样泛化的全球化影响,Mizuno特意聘用慕莎来修复一幢京都“长屋”(nagaya)——之所以如此说在于这些成排成行的木式建筑物坐落于町屋之间,屋顶及其生活和工作的空间则分隔开来。长屋以木头、泥土和茅草为原材料;墙壁、榻榻米和屋顶底部之上的禾草随处可见。Mizuno想要打造一处宽敞又开放的场所以便更好地适应他的现代生活方式。为达到这个目的,慕莎增高了天花板,并在阁楼里增设一间卧室,以及让顺楼梯而下的部分向外敞开。
但挑战依旧存在:就算没有玻璃窗户和地暖设备,旧式民宅仍能在设备不良的情况下保护居住者免受寒风肆虐或烈日炙烤。Mizuno并未迟疑;他接着委任慕莎修复另一幢长屋,这次是把它改造成一间办公室。“传统风格仍然在日本现代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Mizuno竖起大拇指赞道。那么他身边的朋友又是怎么想的呢?Mizuno笑道:“有人挺喜欢。也有人问我是不是疯了。”
田中文昭(Fumiaki Tanaka)则于今夏带着他的英国妻子和三个小孩从英国西南部的埃克塞特(Exeter)返归本国,并居住在一幢有着200年历史的老式农场,这让外人看来有些不解。但这是他认祖归宗的一种方式。他在京都出生和长大,以前对这座城市最为美丽的一些寺庙也只是走马观花般地游玩,却几乎没注意到周身的这些建筑遗产:“它们离得太近以致未曾察觉,”他感慨道。
只是当他移居海外时才意识到本土历史的价值。他的农场(farmhouse or noka),就同町屋一样,属于“民宅”一类——并于7月份作为一家自营的宾馆重新对外开放。
离京都一小时火车路程的绫部市(Ayabe)有一座家族旅馆(Yohimizu)隐映在牧歌般的群山下,这里栖居着熊、猴子以及野鹿等野生动物。从外侧看去,一座冷却池(cooling pond)坐落在低悬的茅草屋顶的倒影下。屋内的横梁则取材于发过酵的柿子树(persimmon)。共同就餐即是一群人围坐在囲炉裏(irori:traditional sunken hearth,いろり)旁,串肉扦(skewers)上的鸡心、豆腐和茄子(chicken hearts, tofu, and eggplant)放在余烬上面慢慢炙烤,热腾腾的茶水则斟自用吊钩挂在火上加热的水壶。
这样的农场融合了新旧两种建筑风格:一家人住在更加现代化的居室里却仍在用柴火加热旧式浴盆。
“这里的交通不拥堵,也无霓虹灯(neon)之类的玩意儿,但这确实是我们的卖点。人们一般喜欢在河边嬉戏,在夜里观看流萤(fireflies)和星星,”田中说道。随着模仿西式风格的建筑不断涌现,他继续说道:“不知怎的,我们似乎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不过,人们会更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注】本文译自《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2014年08月01日;译者/凝尘。